小時候我有一項技藝,用藺草編織蒲團和草蓆。苑裡以草帽聞名,做為苑裡鄰居,通霄也不遑多讓。是除了採茶葉、摘花生、撿螳螂蛋、蟲包、蟬殼、蝸牛,最重要的零用錢來源。非常同情現在的小孩子,這些零用錢的來源,全没了,想賺幾塊錢花花,只得看大人臉色。現在少子化,每個孩子都是爸、媽的心肝寶貝。光玩就不高興了,還當童工咧! 只是不能早早享受自己賺錢,自己花錢的甘美滋味。能賺錢,養活自己、或是一家人,人生最樂事,感覺自己被需要,自己存在有價值。好朋友小蓉,她說她最喜歡的工作,就是收錢,可以一直一直收錢的工作最好。我說:那去當收銀員好了。有次跟姨婆聊天,姨婆說採茶子,也有錢。對吔!我怎忘了。努力想用力想,小時候我還賺過什麼錢呢? 噯喲~~怎忘了,我還拾荒咧!
我們拾荒與一般人印象的拾荒,有所區別,拾荒的地點也特別,大都在我們自己的紅土地裡。時間也有限,僅限春、秋兩季播種前幾日。播種要先施肥,我們用的肥料大都有機肥。玉米桿子、花生藤、樹葉、豬、雞水肥、自家的堆肥~~偶爾也會買幾車街路肥,以前我不知什麼是街路肥。街路肥就是都巿人,平日裡丟到垃圾車的垃圾。以前的垃圾不分類,垃圾車把都巿人的垃圾運到垃圾場。日積月累,堆成好大一座垃圾山。記得二、三十年前,有陣子,垃圾山不知是人為,還是自燃。燒了幾日,是當年政府頭痛問題。燒不盡的任其風吹、日曬、雨淋,腐敗發酵。街路肥就是從垃圾山,載來的垃圾。那一車車的垃圾,大卡車載來,輾過我家乾浄、美麗如母親般的紅土地。深深的車輪子,看著好揪心,就像壓在我的心口上。老媽花錢買了幾車街路肥,紅土地上多了幾座冒煙垃圾小山,那垃圾小山就像~生日蛋糕上幾顆壁虎屎。街路肥有濃濃的臭味,那臭味襲人,令人倒退100步,不用問也知那是毒氣。大人們在又勲又臭、毒氣裊裊的垃圾小山旁,用鋤頭,把街路肥鋤到畚箕裡,均勻灑在紅土地上。母親般的紅土地,瞬問成了灰黑地,毒煙袅袅。雜七雜八,腐爛的、未腐爛的垃圾,飄散其間。碎碗片、廢電池、缺手缺腳的玩具娃娃~~還有破磁磚,一小塊、一小塊的,四四方方。當時我們以為那是玉,收入我們的寶盒裡。聽說我們隔壁班有一個街路肥王,每當有街路肥運來,就是他歡樂的尋寶時光。別人没有的玩具什麼的,他都有,都不用錢,全是撿來的。像他那樣的寶貝並不多,最多的是塑膠袋,那塑膠袋才是我們真正的寶,因為可以賣錢。大人施肥的時候,雖然會把未腐、不能腐大塊垃圾撿起,小塊就顧不上了。塑膠袋就顧不上的,印象中有一天,鄰居有塊地,施了街路肥,剛犁了地。北風蕭蕭,塑膠袋飄飄一整田。太興奮了,不一會,我們就把那一田的塑膠袋肅清了。有次跟阿滿姨去拾荒,阿滿姨把一大塊破塑膠片放入袋裡。啊!那個可以嗎?直覺阿滿姨使奸。旁邊有個大人說,對~那可以,因為那也是塑膠做的。喔! 恍然大悟,有點開竅。阿滿姨才大我兩歲,幾年前在電視上,看到阿滿姨,阿滿姨成了事業成功人士,超級業務員、包租婆、東南亞激勵演講教育名師,億萬富婆。我到現在還没開竅,成了失業的中年婦女。每隔一陣子,就會有人來收破爛,塑膠很輕秤,好大一袋也賣不了幾個錢,但是加減賺,賺錢的感覺真好。
據我的觀查,我們通霄不時興做草帽,我們通霄大都做蒲團和草蓆比較多。小時候,不知為何閒不住,是特勤勞、手腳麻利的乖小孩。除了讀書,没事做,會手足無措,還有些許慌張。也不知是好還是壞,老媽說我是勞碌命,引引約約覺得不是件好事,不太高興,感覺沮喪。誰不想當清閒貴夫人、小姐,才不要當ㄚ鬟、奴僕。現在成了台灣第一懶人,當日白操了心,金地粉好笑。小時候大人做什麼,都想插一手。看大人坐在地下編草席,總跟在後頭也插一手。剛開始手藝還差的很,只能編最簡單的樣式,我們叫壓一,和壓二,還不會編花。壓一就是拿上面一根藺草,壓下面一根藺草,是最簡單的,有點像十字繡,最簡單的刺繡。壓二就是拿上面一根藺草,壓下面二根藺草。剛開始,我只能跟在大人後面,插花做這兩樣。當年年紀小,力氣不足,白嫩小手的無名指,常編到起水泡。全世界最可憐的無名指,就是編織藺草的無名指。全世界最可憐的食指,就是採茶葉的食指。本來是平坦高速公路,被我編成一溝溝的地瓜田。大人還要在我的後一道工續,抓緊捕強。歲月靜好,童年歲月匆匆,没三、兩年功夫,光看也看到,會個八、九不離十。國小四年級,要升五年級那個暑假,老媽終於讓我出師了。真的嗎? 我可以自己編一個。去啊!自己去槌草。吔~嘿!太興奮了。
編織草蓆、蒲團的前置作業,還挺麻煩的,先要篩草、槌草、撕草褲子、撕草,就可以起底編織了。通霄、苑裡、大甲是藺草產區。通霄我没見過藺草田,苑裡倒見過很多。小時候去苑裡,常見路旁有人曬藺草。藺草田猛一看像稻田,近看除了接地面有些褐色的草褲子。一枝長綠,快成熟時,草尾還會開花。那花小小的、結成一球球,醜醜的,醜的我都快忘了,那花樣子了。醜也要醜的有特色,醜的一般,誰記得起來。幾十年没見著,想看藺草,聞藺草香,得到藺草博物館去了。偶爾買肉粽,有些還用藺草綁粽子,像看到多年老友,一般的親切。藺草長成時,長長短短全割下地。藺草在台灣西海岸,海風吹,酷暑下,大毒日頭曬成麥桿色。草販子騎摩托車把藺草綁後座貨架,載來農家。老媽一買至少二、三十斤,好大一綑,我己忘了那藺草的價錢。這一大綑藺草,一買來,放我家門口庭的正中央。
第一道工續~篩草,閩南話叫~浪草,就是篩選分等藺草的長短。6尺長3尺寛的草蓆,至少要3.8尺長的藺草。藺草超過4尺的數量有限,通常都要接草。比如說2.5尺的藺草,要接1.5尺左右的藺草,才能完成一張6尺長,3尺寛的單人草蓆。蒲團只要2尺左右,就可以完成1.75尺直径的蒲團,藺草不夠長,我們總有辦法接起來。蒲團有圓的、正四方的,這兩種我都會做。但是最後一道工續我没學,閩南話叫~穿仔,我的國中同學徐小美會。她跟我說:穿仔,加一塊錢。外婆也會,看過外婆穿仔,外婆說:穿仔,很簡單。我没學,我看著麻煩,挺費時的,老媽也没教我穿仔。最重要的是不符合經濟成本,每張蒲團,才多賺一塊錢。先把剛買來一大綑藺草鬆綁,綁鬆一點。上、中、下平均綁三圈,方便抽草。我拿張板凳,站在那綑藺草旁,雙手高高舉,從草尾最高處,拉住草尾往外抽。一直抽、一直抽、一直抽~~先抽下來的藺草,都是最長最粗的上等藺草。做什麼都成,除非要做6尺6的大草蓆,都不用接草。越抽越短,最長和最短的藺草長度,大約相差一倍。一大綑藺草,越抽越小綑,很高大一綑,變成又矮又小綑。繩子鬆了,還要停下來,重新綁過整理。好容易,終於把長長短短的藺草篩選出來。第一道~浪草的工續没有三、兩鐘頭,完成不了。
第二道工續~槌草。藺草經日曬,變的又乾又硬會割人手,一不小心,還會折斷,還得小心翼翼,像顧嬰孩一樣。藺草要先浸一下水,草褲子的地方,要特別浸久點。多了一層草褲子,是整枝藺草中,最堅硬的部份,剝完草褲子那顏色,像稻草色。但也不可以浸太久,萬一水傷,那把藺草就全廢了。浸好了水,用繩子從草褲子開始纏繞到草尾。我家綁藺草的繩子,是老爸雕梨枝的軟繩。拿木槌子,在門口庭的專門槌草石槌草,槌草是苦力活,偶爾老媽也會叫老爸代勞。如今我還記得,老爸在門口庭,竹圍下、矮牆邊槌草的景像。槌草是把藺草槌軟,才好編織,也不能把藺草槌破碎。
第三道工續~撕藺草褲子。藺草褲子就好像最外層的青蔥,要把最外層枯髒那一層撕掉,露出白白的蔥白,才是做菜的好材料。有的草褲子很好撕,只要一隻手,一拉即掉。也有難拉的,草褲子黏著藺草緊緊不放,這時就要雙手並用。
第四道工續~撕草。我不用撕草這道工續,因為我做的是粗編織,細編織才要撕草。小時候性急又没耐性,有多性急呢? 一天大約上兩次厠所,一次大約只花10秒鐘。厠所蹲超過半分鐘,就覺痛苦,我姐姐没個10分鐘不能解放。小時候我家厠所在屋外,晚上陪姐姐上厠所,是一件苦差。小時候寧願幹苦力活,帶弟弟妹妹那樣的軟工,阿姐~請笑納。細編織非常費時,要花上兩、三倍時間,甚至更久的時間,才能完成一件作品。粗細編織的差別在於工續的多寡,比如粗編織4行做一寸,細編織至少要6~7行才能做一寸,甚至更多行,要做一、兩個月才能完成。我們鄰居可以做細編織的没幾位,外婆、小鳳的三伯母、阿江姑,小華媽、小燕媽,是少數幾位技藝超群的老師傅。可惜的是,除了小華媽、小燕媽,其餘幾位都已仙逝。連我這個會做粗編織的,也忘了大半,快失傳了,想看這項技藝,只能到苑裡藺草博物看了。我看過我外婆撕草,阿嬤坐在矮凳上,頭兒梳的光光的。後腦結個包頭,那年代所有的阿嬤都這個造型。有次阿嬤洗頭,把頭髮放下來,嚇了一跳,都認不得了。阿嬤膝上放一大把藺草,右手拿著縫衣針。藺草有大有小,縫衣針刺過藺草撕開,一根變成兩根,或三根,或4根,撕成大、小相同。撕好的藺草順手丟放在腳板上。走筆至此,腦中浮現阿嬤那年在東廂房撕草的情景。
完成前面四道工續,終於可以開始編織了,準備編織工具:2尺的木尺、剪刀、水杯(或噴水壼)、磚頭、草蓆坐墊。做蒲團一塊磚頭就可以,做草蓆至少要4、5塊才鎮得住。做草蓆還要一隻尺規,這隻尺規是老媽要老爸做的。找一枝老竹,要又直又長,至少要7尺以上,因為草蓆長都是6尺,老竹從中剖開。頭底留一小段約6寸,没有剖開,老爸是竹編的高手,竹籃、米籮、畚箕、竹掃帚~~對老爸來說,像茶壺蓋上放幾粒花生米,小菜一碟,那般的容易。做出來的成品,又細緻又好,這手藝是老爸在廣東老家學的。很受眾人稱讚,在台灣看不到像老爸那樣的細手藝。要老爸找一枝、做一枝上好耐用的尺規,當真小小菜一碟。可惜老爸他的四個子女,没一個傳承這項好手藝。苑裡四姨會做一種,1.75尺見方的坐墊,尺規只要2尺多。真懷念以前什麼東西,都盡量自給自足,能自己做絕不買。做草帽還要有木製模具,我阿嬤家有,像啞鈴立起來的樣子,中間一段內凹,方便雙腿擺放。上、下兩個碗型,下面實心,上面空心~頭帽凹槽。起底做好頭帽,倒放在凹槽,上面壓一顆實心木頭。木頭的型狀相當人頭大小,草帽是要給人載的嘛! 阿嬤坐在板凳上編織帽緣,高度剛剛好。
我最先學會做的是圓形的蒲團,我坐在板凳上,雙膝併攏,夾住藺草開始起底編織。底差不多直径5寸,就可以放在地上編織了。剛開始幾年,和老媽都只做蒲團,到後來才做草蓆。編織草蓆,坐墊用巿場買的草蓆。不用我們自製的草蓆當坐墊,我們編的草蓆要經加工才好用,不能算是真正的成品。做蒲團的坐墊是用清洗過的大飼料袋,底上面壓一塊磚頭,方便編織,蒲團正面要編很多花樣,花樣子我大都還記得,如果幫我提個醒,馬上能記起來。1.75尺蒲團要做雙面,正面做到1.95尺就可翻面。背面没有花樣只做壓二,上面一根壓下面二根藺草。隨著蒲團的口子,越縮越小,要把多餘的草剪去。正面起底後越做越大,一直添草,背面越縮越小,要減草。蒲團口子幾乎縮到快密合,把剩餘的藺草全綁起,一件蒲團算完成了,省略不符合經濟,穿仔的最後工續。背面雖没花樣,但要拗邊接草,留一個大約6寸的缺口。那是要給蒲團填塞海棉之類的入口,方型的蒲團跟圓型的一樣1.75尺見方,花樣子有點不一樣。
星期六下午没課,加星期日一天假,一天半的假日,可以編織兩塊蒲團,一塊25塊。有一陣子很搶手,漲到35塊左右,那是我小學時代,最好的價錢,也是這輩子最好的價錢。聽說一甲子前,是藺草編織的黃金時代,一個童工,光編織草帽,就能養活一大家子的人。藺草編織雖然每況愈下,可是三、四十年前,農村重要副業。多少太太小姐的嫁妝、零花錢、私房錢,都指著這項手藝。六姨是四年級生,她說她花朵一般的年紀時,為了愛美,要做一套350塊錢的西裝,白天忙莊稼活。晚上躲在八腳眠床上做草編。阿公看著心疼,還拿150塊,補貼六姨。有時候為了做伴聊天,我和老媽會拿著我們的蒲團,到阿嬤家跟阿嬤和阿姨一起編織。阿嬤家的東廂房,編織著我童年的美麗回憶,隔三差五就會有收編織的販子,來家裡收我們的成品。印象最深刻,有一個販子叫老鼠,為什麼叫老鼠呢? 藺草編織搶手的時候,會有三、兩個販子來家收貨。大家都想賣個好價錢,知道老鼠的價低了一、兩塊。或是答應了那個交情好的販子,要把蒲團賣給特定的販子。有天,老鼠來了,三、四個女人在阿嬤家的東廂房編織。異口同聲說:没貨,剛賣掉了,現在才要現做。老鼠熟門熟路,就往我阿嬤的房間闖,眾人阻止不來。老鼠在阿嬤的房裏,三、兩下,搜出幾件蒲團,丟下錢,迅速騎著他的老鼠車走了,前後不花一分鐘。老鼠的摩托車貨架上的編織成品,堆到跟他的老鼠頭一般高。大家議論這老鼠,真不是款,連人家的房間都闖。棉被都翻了,要是有人睡那,或換衣服什麼的~~奇怪他怎麼知道蒲團藏那裏,不管藏那裏,都能被他搜出來,鄰居也都這麼說。
編織草蓆起底時,要把藺草平均鋪排在兩片竹製尺規中,緊緊的夾住藺草,不讓滑動,動了會編歪。尺規放在藺草的中間,從下半段藺草開始編織,編好了下半段,不需要尺規,把尺規拿掉,再編上半段。一張6尺長,3尺寛,最簡單的壓一草蓆,一個週末一天半,能做一張。草蓆可以兩個人一起做,一前一後,共同完成。一張壓一的草蓆150塊,蒲團小,只能獨自完成。有天,星期六,有一個鮮明的印象,我們全家住一間房。那晚我和老媽各自的蒲團還没做好,為了省電,把蒲團拿到房間裡做。可是己經10點多了,本來要睡了,後來母女商量,反正明天星期天,不用上學,加把勁,兩人有伴,別留一點點尾没做完。姐姐、弟弟和妹妹都睡下了,老爸睡前總要翻兩頁書摧眠,看看我們母女倆說:~~明天我們家,是不是没飯吃了~~真好笑,那天11點我和老媽,才各自把我們的蒲團做好。那天趕夜活,太勞累了,第二天傷風病了,還病的不輕。
民國71年後,我上了高中,我勤勞的種子忽然不見了,不再那麼熱衷藺草編織,不如採茶葉好賺。老媽編織的時候,偶爾幫忙編兩行,那時候編織一張蒲團,只剩25元,扣掉藺草錢,覺得很難賺,當年少女情懷,覺得太愛錢,没氣質,突然眼高手低,真糟糕! 歲月既增,馬齒突長,看不起藺草編織這樣的勞力活,覺得没出息。老媽說:管它多少錢,這是加減ㄟˊ。老媽也漸漸發現她勤勞的女兒,不見了。想起往日美好時光~~我家一條龍土角庴的客廳裡,編織著,我人生的春天。至今我還記得,我和老媽一前一後共同編織一張草蓆,藺草乾了,要噴水,老媽順手拿起身邊的漱口杯,含一口水,噗~的一聲。把水噴在藺草上,我身後突然一片涼。真想再讓老媽噴一口水,感受那身後一片涼,再共同編織一張草蓆,那永遠不可能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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